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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四百四十五章 炭笼火炉寒人心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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陈平安临近山门这边后,快步走来,见着了妇人,将炭笼先递给她,一边开门,一边说道:“婶婶怎么来了?让人打声招呼,我可以去春庭府的。”

妇人进了屋子,坐在桌旁,双手摊放在炭笼上边,强颜欢笑道:“平安,小泥鳅死了,婶婶不敢多说什么,只是小泥鳅毕竟跟了我们娘俩这些年,没有它,别说是春庭府,就是只在青峡岛占了间茅屋,可能都没活人了。所以能不能把小泥鳅的尸体还给我们,找个地方葬了?如果这个请求,有些过分,婶婶也不会说什么,更不会埋怨你。就像顾璨这么多年一直唠叨的,天底下除了我这个当娘亲的,其实就只有你是真心在乎他的,在泥瓶巷那么多年,就是一碗饭而已,你帮了咱们娘俩那么多事情,大的小的,我们娘俩看见了的,没有看见的,你都做了……”

说到这里,妇人掩面而泣,呜咽道:“落得这么个田地,都是命,婶婶真不怨你,真的……”

陈平安耐心听着,等到妇人泣不成声,不再言语。

去书案那边,默默搬出摆放在底下的大火炉,再去墙角打开装有木炭的大袋子,给火炉添了木炭,以特制火折子点燃炭火之后,蹲在地上,推入两人对坐的桌子底下,方便妇人将双脚搁放在火炉边沿取暖。

做完这些,陈平安坐在长凳上,始终没有说话。

妇人赶紧擦去眼泪,桌子底下,轻轻抬脚,踩在火炉边上,脸色惨然道:“不行也没关系,小泥鳅本就是水里来的,不用像我们,不讲究什么人死了,就一定要入土为安。”

陈平安眼神恍惚。

依稀记起。

当年一次在小巷,自己护着她,与那些长嘴妇吵完架也打完架后,两人坐在院门口台阶上,她只是默默流泪,双手攥紧那件缝缝补补的衣裳衣角,一个字都没有说,见到了自己的顽劣儿子从泥瓶巷一段大摇大摆走入后,赶紧背转过身,擦拭眼泪,整理衣襟,用手指梳拢鬓角。

陈平安哪怕是现在,还是觉得当年的那个婶婶,是顾璨最好的娘亲。

她轻声问道:“平安,听说你这次去了趟宫柳岛,见了那个刘老祖,危险吗?”

陈平安双拳紧握,轻轻搁放在膝盖上。

已经没什么悲苦至极的情绪,唯有无奈。

察见渊鱼者不祥。

陈平安深呼吸一口气,松开拳头,伸出一根手指,指了指自己眼睛,“婶婶,真的一家人,其实不用说话,都在这里了。婶婶当年打开院门,给我拿一碗饭的时候,我看到了。当年吵完架,婶婶坐在院门口,对我使眼色,要我对顾璨保密,不要让他知道自己娘亲受了委屈,害他担心受怕,我也看到了。”

妇人欲言又止。

桌底下,死死攥紧那只小炭笼的竹柄把手。

陈平安很想告诉她。

“婶婶,你大概还不知道,我当年在泥瓶巷,就知道为了那条小泥鳅,婶婶你想要我死,希望刘志茂能够害死我。”

“婶婶,你可能也不知道,那天晚上你邀请刘志茂去往春庭府,询问我的底细,刘志茂其实没有喝掉那碗茶水,却带走了杯中水,其实是被他以回音水的山上秘法,收走了茶水,然后放入碗中,就放在了这张桌子上,只是被我震碎了你们两人对话的余音涟漪而已。”

“婶婶一样不知道,摘掉狐裘,婢女回府,甚至就连先前在门口,那个见着了我就立即松手的小动作,其中的心机,以及进了屋子说的这些话,所有的言下之意,我都知道,都一清二楚。”

但是这些话语,陈平安都一个字一个字,全部咽回了肚子,最后说的,只是一句话,“婶婶,以后的书简湖,可能会跟如今不太一样,婶婶和顾璨到时候就再也不用这么害怕,会哪天守不住家业,又会哪天出现寻仇的刺客,需要顾璨去一杀再杀,但是在那天,真正到来之前,我还想希望婶婶能够尽量待在春庭府。”

妇人轻轻点头。

陈平安看着她,缓缓道:“书简湖会变得很不一样,然后当那一天真的来到了,希望婶婶就像从泥瓶巷搬迁到了青峡岛一样,能够小心再小心,多看看,怎么帮着顾璨将春庭府的家业,变得更大。既然是为了顾璨好,那么我想,泥瓶巷那么多年的苦头,都吃了,刚到青峡岛三年,也吃了。以后,为了顾璨,婶婶也能再熬一熬?总有熬出头的一天,就像当年把顾璨拉扯大,小鼻涕虫吃的穿的,从来不比其他街坊邻居的孩子差半点,就像从泥瓶巷祖宅变成一座春庭府,以后说不定会是一整座自己的岛屿,而不是比春庭府更大的横波府而已,对吧?更何况顾璨他爹,说不定什么时候就可以来书简湖见你们。”

妇人使劲点头,眼眶湿润,微微红肿。

陈平安不再言语。

妇人再坐了会儿,就告辞离去,陈平安送到门口,妇人始终不愿意拿走那只炭笼,说不用,这点风寒算什么,以前在泥瓶巷什么苦头没吃过,早就习惯了。

陈平安目送她远去后,返回屋子。

妇人一路走得艰辛而无怨言。

等她邻近春庭府后,立即板起脸,嘴唇微动,只是当婢女快步跑出,妇人很快就笑了起来。

陈平安坐在桌旁,怔怔无言,喃喃道:“没有用的,对吧,陈平安?”

他揉了揉脸颊,“那就做点有用的事情。”

陈平安低头弯腰,挪了挪火炉,踩在上边,依旧拿着那只炭笼,趴在桌上,迷迷糊糊打个盹儿。

半睡半醒的,像是重返家乡当年。

三更半夜的柴门犬吠,扰人清梦的孩子啼哭声,老妪佝偻身形的捣衣声。

很多人都会感到厌烦。

陈平安当年在泥瓶巷也一样,就只能受着。

终究都是小事。

并且越来越觉得是小事,如今想起,反而有些怀念。

啪一声,炭笼坠落在地,陈平安清醒过来,捡起炭笼,放在长凳一边。

去睡了一觉。

一觉醒来,已是深夜时分,是给敲门声吵醒的。

陈平安去打开门,差点没忍住就要破口大骂。

竟然是珠钗岛岛主,刘重润。

陈平安开了门,却没有让道。

刘重润一挑眉头,“怎么,门都不给进?”

陈平安反问道:“让你进了门,我以后还怎么去朱弦府见马远致?”

刘重润扬了扬手中瓷瓶,“这么重要的事情,咱们就在这门口商量?”

陈平安皱眉道:“你故意的?”

刘重润笑眯眯点头。

陈平安无奈道:“刘岛主,你到底在想什么啊?这不是做生意的规矩,好吗?”

刘重润笑得:“别与女子讲道理。”

陈平安愣了一下,苦笑道:“有道理。”

让开路,刘重润走入屋子,陈平安没敢关门,结果被刘重润抬起一脚往后一踹,屋门紧闭。

刘重润低头看了眼大块青石板,瞥了眼墙角的书箱,以及斜靠墙壁的对半劈成的六竿紫竹,最后视线回到青石板,“陈大先生整天躲在这里,就为了捣鼓这些阴森森的玩意儿?”

陈平安点点头。

刘重润走到桌旁,低头瞥见那火炉,“这东西,可稀罕。”

陈平安笑道:“老百姓见识了你们富贵门户里边的地龙,觉得更稀罕。”

刘重润作为一位故意对书简湖藏拙的金丹地仙,落座后,双脚搁放在火炉旁,“呦,还挺暖和,回头我在宝光阁也弄一个。”

陈平安问道:“刘岛主想好了?”

刘重润依旧在好奇四顾,随口道:“想好了,一个能够让刘老祖亲自护送的账房先生,我哪敢怠慢,找死不成?”

陈平安却说道:“我们的生意,可能需要暂时搁放一下。”

刘重润怒道:“陈平安,你玩我呢?先前是谁跑去宝光阁主动跟我做买卖,这会儿我来给你亲口答复了,你就开始跟我摆架子?怎么,傍上了刘老祖,你要抬价?行,你开价!我倒要看看,你到底有没有那个脸说出人财兼收的话。”

陈平安盯着这个亡了国的长公主殿下,“如果不是之前已经来了这么多拜访青峡岛的岛主,你今夜这趟,我就不是让你坐在这里骂人,而是真的跟你划清界线了,你是真不知道,还是装糊涂?你完全可以在珠钗岛耐心等待,你这样的画蛇添足,只会害得珠钗岛身陷漩涡,一旦我失败了,珠钗岛别说是迁出书简湖,连现在的家业都守不住!刘重润,我再问你一遍同样的问题,你到底在想什么?”

刘重润笑道:“国破家亡,我都熬过来了,如今没有国破的机会了,最多就是个家亡,还怕什么?”

陈平安突然心思微动,望向屋门那边。

刘重润微微讶异,难不成陈平安真是一位外界传闻的金丹剑修?不然他为何能够有此敏锐感知。

因为外边,来了个不速之客,偷偷摸摸,就像是经常偷听别人家墙根的腌臜汉子。

陈平安对刘重润眨眨眼,然后冷声道:“刘岛主,我再重申一遍,我是不会收取珠钗岛女修为贴身丫鬟的!这不是多少神仙钱的事情……”

结果刘重润根本没接茬,反而哀怨道:“没有想到你陈平安也是这样的负心汉,是我看错了你!”

刘重润猛然起身,打开房门,一掠而去。

陈平安一脸呆滞。

硬着头皮站起身,来到门口,片刻后,朱弦府鬼修马远致笑呵呵走来。

陈平安刚想要解释一番,马远致竟是满脸惊喜和开怀,使劲拍了拍陈平安肩膀,“不用解释,我知道的,长公主殿下是故意气我呢,想要我吃醋,陈平安,这份人情,算我欠你的,以后我与长公主殿下结为道侣,你就是第一大功臣!”

马远致摩拳擦掌,大笑着离去。

陈平安站在原地,自言自语道:“这也行?”

陈平安啧啧称奇。

走到渡口岸边,蹲下身,捏了个雪球,想了想,干脆堆了个雪人,嵌入几粒木炭当鼻子眼睛,拍拍手。

陈平安想了想,在旁边又堆了一个,瞧着稍微“苗条纤细”一些。

这才心满意足。

关于男女情爱,以前陈平安是真不懂其中的“道理”,只能想什么做什么,哪怕两次远游,其中还有一次藕花福地的三百年光阴流水,反而更加疑惑,尤其是藕花福地那个周肥,如今的玉圭宗姜尚真,更是让他百思不得其解,为何春潮宫那么多在藕花福地中的出彩女子,愿意对这么一个多情近乎滥情的男人死心塌地,真心喜欢。

如今便有些稍稍理解了。

类似一法通万法通。

身边的人不讲道理,身边人又有实力欺负外人,反而会特别安心。

市井坊间,庙堂江湖,山上山下,古往今来,哪怕加上一个以后,都会有很多这样的人。

藕花福地,春潮宫周肥,在江湖上臭名昭著,为何最终能够让那么多女子死心塌地,这就是缘由之一。

世人对于强者,既厌恶,又崇拜。

这就是人性的根本之一。

倒不是说世间所有女子,而只是那些置身于春潮宫的女子,她们内心深处,就像有个冥冥之中的回声,在心扉外不断回荡,那种声音的蛊惑,如最虔诚的僧人诵经,像世间最用功的儒生读书。那个声音,不断告诉她们,只需要将自己那个一,全身心奉送给了周肥,周肥其实可以从别处夺来更多的一。而事实上,只说在武学瓶颈不高的藕花福地,真相恰恰是如此,她们确实是对的。哪怕是将藕花福地的春潮宫,搬到了桐叶洲,周肥变成了姜尚真,也一样适用。

除非是姜尚真惹到了杜懋之流,或是左右。

就像顾璨的所作所为,能够完完全全说服自己,甚至是说服身边人。

顾璨的道理,在他那边,是天衣无缝的,所以就连他陈平安,顾璨如此在乎的人,都说服不了他,直到顾璨和小泥鳅遇到了宫柳岛刘老成。

你喜欢不讲理,可能在某个规矩之内,可以活得格外痛快,可是大道漫长,终究会有一天,任你拳头再大,就有比你拳头更大的人,随随便便打死你。

陈平安遇上杜懋,有偶然,有必然。

顾璨遇上刘老成,则只有必然,只是那一次,刘老成出现得早,早到让陈平安都感到措手不及。

可是,无论是什么人心,就像刘老成在渡船上所说,都不知道自己与人的缘分,是善果还是恶果。

如果说顾璨遇上刘老成,是必然。

那么陈平安自己来到书简湖,深陷死局,自讨苦吃,难道就不是必然吗?

一样是。

甚至以后,还会有各色各样的一个个必然,在安安静静等待着陈平安去面对,有好的,有坏的。

这就是道家所谓的福祸无门,惟人自召。

只是关于讲不讲理这件复杂事。

陈平安是最近才明白,是那天在停船湖心,敲过了碗筷,凉风大饱,才想通的一点。

那就是浩然天下最有意思的事情,莫过于拳头最大的人,是至圣先师和礼圣,他们两位,刚好是天底下最能够讲道理的人。

在那一刻,哪怕陈平安对于人心,到了书简湖后,有着很大的失望,之后又有一些星星点点的希望,可不管那些,那个当下,陈平安在刹那之间,突然有些喜欢这座天下了。

他想要将来有一天,如果已经去过了北俱芦洲,再去过了倒悬山和剑气长城,在那之后,一定要去中土神洲,再见一见文圣老先生,与他聊聊分别之后的见闻与苦乐,下一次,自己一定要陪着老先生好好喝顿酒,不再让老先生一人寂寞贪杯了。

甚至还要壮起胆子,鼓起勇气,问老先生一句,能不能让自己见见那两位更老的老先生,当然了,他可以等两位圣人有空的时候。

一想到这个似乎很放肆、很无礼的念头,年轻的账房先生,脸上便泛起了笑意。

世道好坏如何?很重要吗?很重要。

有那么重要吗?则未必。

夜色中,陈平安蹲下身,看着肩并肩的两个雪人,笑容灿烂,朝它们做了个鬼脸:“对吧,姓陈的,还有宁姑娘。唉?你们倒是说话啊,别光顾着卿卿我我啊,知道你们很喜欢对方……”

————

年底时分,都已经临近大年三十了,青峡岛的账房先生,却带着一个名为曾掖的高大少年,开始了自己的第三次游历。

而且直接离开了书简湖地界,过了石毫国南境关隘,一直往北而去。

这天,夜宿灵官庙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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