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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四百零四章 心神往之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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石柔不是纯粹武夫,不知道裴钱凭借“本能”、破境躲过四境一拳,妙在何处。

朱敛也同样因为不是修道之人,不了解地仙之流视心魔如死敌之恐怖,所以不理解陈平安所求境界,到底有多高。

喝过了酒。

朱敛开始习惯性盘算,道:“听石柔说,上次在狮子园墙头上,少爷差点跟师刀房那个娘们柳伯奇打起来,几乎要拔出背后长剑,但是石柔在你身后,发现少爷哪怕只是握住了剑柄,事后手心就被灼烧受伤?事后不得不缩手入袖,以免被柳伯奇发现真相?”

陈平安点头道:“没办法,半仙兵就是这么难伺候。”

朱敛面露疑惑。

关于藕花福地与丁婴一战,陈平安曾经说得仔细,算是主仆二人之间的棋局复盘。

陈平安解释道:“之前跟你讲过的那把‘长气’剑,虽然品秩更高,却被那位老大剑仙破开了绝大多数禁制,不然我到死都拔不出那把剑,而老龙城苻家作为赔罪的‘剑仙’,一方面他们是心存看戏,知道送了我,意味着很长一段时间内所谓的半仙兵,只是鸡肋,再者也是合乎规矩的,他们帮忙打开所有禁制,意味着这把剑仙剑,就像一栋宅院,直接没了大门钥匙,落在我陈平安手里,可以用,若是不小心落在别人手里,一样可以自由进出府邸,反而是用心叵测的举动。”

陈平安伸手一抓,将床铺上的那把剑仙驾驭入手,“我一直在用小炼之法,将那些秘术禁制抽丝剥茧,进展缓慢,我大概需要跻身武道七境,才能一一破解所有禁制,运用自如,如臂使指。如今拔出来,就是杀敌一千自损八百,不到万不得已,最好不要用它。”

朱敛恍然,喝了口酒,然后缓缓道:“李宝瓶,李槐,林守一,于禄,谢谢。五人都来自大骊。刺杀于禄意义不大,谢谢已经挑明身份,是卢氏遗民,虽曾是卢氏第一大仙家府邸的修道天才,但是这个身份,就决定了谢谢分量不够。而前三者,都来自骊珠洞天,更是齐先生昔年悉心教诲的嫡传弟子,其中又以小宝瓶和李槐身份最佳,一个家族老祖已是大骊供奉元婴,一个父亲更是止境大宗师,任何一人出了问题,大骊都不会善罢甘休,一个是不愿意,一个是不敢。”

陈平安并没有跟朱敛提起李希圣的事情,所以朱敛将“不敢”给了父亲是李二的李槐。

李希圣当年在泥瓶巷,以六境练气士修为对峙一名先天剑胚的九境剑修,防御得滴水不漏,完全不落下风。

之后在落魄山竹楼上画符,字字万钧,更是使得整座落魄山下沉。

其实这些都不重要。

对于陈平安而言。

李宝瓶本身的安危,最重要。

陈平安又给朱敛倒了一碗酒,“怎么感觉你跟着我,就没有一天安稳日子?”

朱敛大口喝酒,抹了抹嘴角,笑道:“少爷你若是早些进入藕花福地,遇到最风光时候的老奴,就不会这么说了,生生死死的,从来是弹指一挥间。”

陈平安笑道:“当时我能赢过丁婴,也跟他一味托大有些关系,如果遇到你这么不讲究宗师风范的,估计死的会是我。”

朱敛赶紧喝完碗中酒,舔着脸伸出酒碗,“就冲少爷这句话,老奴就该多喝一碗罚酒。”

陈平安还真就给朱敛又倒了一碗酒,有些感触,“希望你我二人,不管是十年还是百年,经常能有这般对饮的机会。”

朱敛咧嘴道:“这有何难?”

陈平安今夜酒没少喝,已经远超平时。

两人分开后,陈平安去往茅小冬书斋,关于炼化本命物一事,聊得再细都不过分。

夜幕中。

陈平安一人独行。

————

学舍熄灯前。

裴钱赧颜道:“宝瓶姐姐,我睡相不太好唉。”

李宝瓶想了想,就去将占据一张床铺的所抄小书山,搬去叠放在另外一座小书山上边。

两人躺在各自被褥里,李宝瓶直挺挺躺好,说了“睡觉”二字后,转瞬间就熟睡过去。

裴钱小心翼翼地辗转反侧,很晚才迷糊睡去。

第二天醒来的时候,发现自己好似一颗粽子,给裹在了被角垫好的温暖被褥中。裴钱转头一看,李宝瓶的被褥收拾得整齐得不像话,就像刀切出来的豆腐块,裴钱一想到自己每次收拾被褥的随便一锅端,想了想,有些愧疚,便又舒舒服服睡了个回笼觉。养好精神,今天才能继续糊弄那个呆头呆脑的李槐,以及两个比李槐更笨的家伙。

至于跟李宝瓶掰手腕,裴钱觉得等自己什么时候跟李宝瓶一般大了,再说吧,反正自己岁数小,输给李宝瓶不丢人。

明年自己十二岁,李宝瓶十三岁,自然仍是大她一岁,裴钱可不管。明年复明年,明年何其多,挺不错的。

李宝瓶起床后一大早就去找陈平安,客舍没人,就飞奔去茅山主的院子。

等在门口。

茅小冬作为坐镇书院的儒家圣人,只要愿意,就可以对书院上下洞若观火,所以只得与陈平安说了李宝瓶等在外边。

陈平安离开书斋,去将李宝瓶接回书斋,路上就说游览大隋京城一事,今天不行。

李宝瓶得知陈平安最少要在书院待个把月后,便不着急,就想着今儿再去逛些没去过的地方,不然就先带上裴钱,只是陈平安又建议,今天先带着裴钱将书院逛完,夫子厅、藏书楼和飞鸟亭这些东华山名胜,都带裴钱走走看看。李宝瓶觉得也行,不等走到书斋,就风风火火跑了,说是要陪裴钱吃早餐去。

茅小冬笑道:“既要担心出门遇到刺杀,又不忍心让李宝瓶失望,是不是觉得很麻烦?”

陈平安点头道:“是很犹豫。”

茅小冬问道:“就不问问看,我知不知道是哪些大隋豪阀权贵,在谋划此事?”

陈平安摇头,“即便是这书院,到底还是大隋国土。”

“当前要务,还是你的炼化一事。”

茅小冬摆摆手,“崔东山满嘴喷粪,但是有句话说得还算人话,我们书院立身所在,身家性命和学问功夫,只在一个行字上。”

茅小冬站起身,缓缓而行,“佛家说放下所执,此生种种苦,便不见得苦,是一种大自由。道家追求清净,苦难如那虚空凌渡的飞舟,早早避开人间,是一种真逍遥。唯独我们儒家,迎难而上,世间人今生苦,不逃不避,道路之上,一本本圣贤书籍,如灯笼盏盏为人指路。

陈平安忍不住轻声说道:“虽千万人吾往矣。”

茅小冬停下脚步,深以为然,喟叹道:“正是此理!”

————

不过两个时辰,李宝瓶就带着裴钱跑完了一趟书院,如果不是要为裴钱耐心讲解,李宝瓶一个时辰就能解决。

最后李宝瓶还带着去了东山之巅的那棵参天大树,一前一后爬上树枝,带着裴钱高高眺望远方,然后伸出手指,为裴钱讲述大隋京城哪儿有哪些好玩的好吃的,如数家珍,那份气魄,就像……整座京城,都是她家的庭院。

裴钱偷看了一眼李宝瓶。

可以想象,一身红裙襦或是红棉袄的宝瓶姐姐,这些年就站在这里,等待小师叔的场景。

两人坐在树枝上,李宝瓶掏出一块红帕巾,打开后是两块软糯糕点,一人一块啃着。

裴钱说下午她自己逛就可以了。

李宝瓶点头答应,说下午有位书院之外的老夫子,名声很大,据说口气更大,要来书院讲课,是某本儒家经典的训诂大家,既然小师叔今天有事要忙,不用去京城逛荡,那她就想要去听一听那个来自遥远南方的老夫子,到底是不是真的那么有学问。

连训诂都不知为何物的裴钱怯生生问道:“宝瓶姐姐,你听得懂吗?”

李宝瓶点头又摇头道:“我抄的书上,其实都有讲,只是我有好多问题想不明白,书院先生们要么劝我别好高骛远,说书院里的那个李长英来问还差不多,现在便是与我说了,我也听不懂的,可我不太理解,说都没说,怎么知道我听不懂,算了,他们是夫子,我不好这么讲,这些话,就只能憋在肚子里打滚儿。要么就是还有些夫子,顾左右而言他,反正都不会像齐先生那样,次次总能给我一个答案。也不会像小师叔那样,知道的就说,不知道的,就直白跟我讲他也不懂。所以我就喜欢经常去书院外边跑,你大概不知道,咱们这座书院啊,最早的山主,就是教我、李槐还有林守一蒙学的齐先生,他就说所有学问还是要落在一个‘行’字上,行字怎么解呢,有两层意思,一个是行万里路,增长见识,二个是融会贯通,以所学,去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,我如今还小,就只能多跑跑。”

说起这些的时候,裴钱发现李宝瓶难得有些皱眉头。

裴钱由衷感叹道:“宝瓶姐姐,你想的真多哩。”

李宝瓶见裴钱竟然还没吃完那块糕点,跟小老鼠啃玉米似的,便笑了起来,拍了拍裴钱肩膀,“小师叔想的才多。”

李宝瓶摇晃着脚丫,一本正经道:“崔东山曾经说过,总有一天,我的小师叔,会遇到他最喜欢的姑娘,我就只能在小师叔心里排第二了,说不定将来哪天我也会遇到更喜欢的人,小师叔也要在我心里排第二。我觉得崔东山在胡说八道,小师叔有喜欢的姑娘,我是不介意的,可我怎么会喜欢别人多于小师叔,对吧,裴钱?”

裴钱赶紧点头。

李宝瓶很满意裴钱的态度,拍了拍她的肩膀,语重心长道:“以后跟着小师叔游历江湖,你要再接再厉,更懂事些,淘气是可以的,但不要总淘气,让小师叔劳心劳力,我的小师叔,你的师父,不是天上掉下来的。小师叔也会有烦心事,有需要借酒浇愁的伤心事,所以你要懂事些,能不能做到?你看当年小师叔都不喝酒的,如今都喝上酒了,这说明你这个开山大弟子,就做的有不够的地方,对不对?”

裴钱还是点头,心悦诚服。

关于借给自己那银色小葫芦和狭刀祥符,李宝瓶说了当初师父陈平安与钟魁所说的言语,大致意思,如出一辙。

在那一刻,裴钱才承认,李宝瓶称呼陈平安为小师叔,是有理由的。

两人又先后溜下了大树。

李宝瓶要去听那位外乡夫子的讲学,飞奔而去,在一群老夫子先生和年轻书院学子当中,李宝瓶无疑年纪最小,又一抹大红色,极其扎眼。

裴钱踩着李槐三人下课的点,去了他们学舍。

三人依旧同行。

刘观问道:“马濂,你给说说,如果家里有人当官的,得了圣旨,真像那裴钱说的那样,光是摆放,就有那么多讲究?”

马濂使劲点头,“有些小小的出入,可大体上真是她讲的那样。”

“还有裴钱说她小时候睡的拔步床,真有那么大,能摆放那么多乱七八糟的玩意儿?”

马濂还是点头,“对啊,我姐就有一张!”

刘观无奈道:“得嘞,还真是位天潢贵胄的公主殿下!那下次见面,咱们怎么行礼?给她作个大揖够不够?总不能下跪磕头吧?”

马濂一脸为难道:“皇帝陛下和皇子公主倒是去过我家,可那会儿我太小,根本没有印象了啊。”

李槐开心道:“公主殿下咋了,还不是陈平安的徒弟,没事,见着了她,就跟我一样,大伙儿就当是一场江湖相逢,平起平坐,拱手为礼。”

刘观点头道:“这个好,反正她自己都说她是江湖人,咱们也不用跌份儿。”

在门口见到了裴钱。

三人一起拱手抱拳。

裴钱一挑眉头,抱拳还礼。

进了学舍。

裴钱很快开始给三人绘声绘色描述一次江湖冲突。

一伙不知死活的剪径蟊贼,从草丛两侧窜出,数十号彪形大汉,刀枪棍棒,十八般武器皆有。

为首一人,手持宣花大斧,抬臂以斧刃直指我师父,大喝一声,嗓门大如晴天霹雳,‘此路是我开,要想从此过,留下买命财!’如果设身处地,就问你们怕不怕?!

马濂点头。

刘观嘿嘿笑道道:“反正有你师父护着,山寇蟊贼而已,怕什么。”

裴钱双手环胸,白了一眼刘观,“我师父就反问,如果不掏钱,又如何?你们是不知道,我师父那会儿,何等大侠风采,山风吹拂,我师父哪怕没有挪步,就已经有了‘万军丛中取上将首级如探囊取物’的宗师风范,看那些茫茫多的匪人,简直就是……此等小辈,土鸡瓦狗,插标卖首尔!”

裴钱心中不由得佩服自己,那几本讲述沙场和江湖的演义小说,果真没白读,这会儿就派上用场了。

刘观急不可耐道:“你师父的厉害,我们已经听了好多,拳法无双,剑术无敌,既是剑仙,还是武学大宗师,我都晓得,我就想知道接下来事态如何发展了?是不是一场血腥大战?”

裴钱瞪眼道:“你以为江湖就只有鲁莽粗鄙的打打杀杀吗?江湖人,无论绿林好汉还是梁上君子,无论修为高低,都是活生生的人!而且谁都不笨!”

刘观挨了训,破天荒没有还嘴。

裴钱跳下凳子,走到一边,“那为首大山贼就勃然大怒,提了提重达七八十斤的巨斧,恼羞成怒,问我师父,‘小子,你是不是活腻歪了?!是不是不想活了?’”

裴钱小跑几步,转身道:“只听我师父云淡风轻说了一个字,想。一时间风云变幻,群贼鼓噪不已,气势汹汹。”

刘观和马濂听得聚精会神。

李槐嗑着瓜子。

他可是跟陈平安见过大世面的,连嫁衣女鬼都对付过了,一伙小小山贼,他李槐还不放在眼里。

裴钱再跑向前,故作脸色狰狞状,转身道:“只听那厮厉色道,好小子,你知不知道死字怎么写?!”

裴钱再原路跑回,“我师父又说两字,知道。”

然后裴钱立即以手指做笔,凌空写了个死字,转头对三人道:“我当时就做了这么个动作,怎么样?”

马濂眼神呆滞。

刘观拍手叫好。

裴钱走去桌边,先前马濂准备好了茶水,她喝了口,润了润嗓子,继续道:“那伙蟊贼气得哇呀呀直叫,捶胸顿足,像那沙场擂鼓一般,为首那人,朝天怒吼,两眼瞪得比铜铃还要大了,向手下喽啰们发号施令,‘兄弟们,抄家伙,砍死这个喜欢装蒜的家伙!尤其是那个腰间刀剑错的小姑娘,莫看她年纪小,瞧着却是老江湖,修为高深莫测,不容小觑……’”

裴钱突然停下“说书”。

原来脑袋上按住了一只温暖大手。

裴钱转过头,悻悻然而笑,“师父,你来了啊,我在跟李槐他们……”

裴钱本想老实交代自己在瞎扯。

不曾想陈平安已经笑道:“行了,李槐他们还是书院学生,你不要多讲这些江湖事,以后可以的话,你们成了朋友,可以在李槐、刘观和马濂在负笈游学的时候,你再跟他们结伴游学好了,到时候再与他们三人细细道来。”

裴钱重重嗯了一声,兴高采烈。

陈平安让李槐先和朋友吃饭,回头去客舍找他,陈平安则带着裴钱去找李宝瓶。

路上,陈平安小声提醒道:“如果将来真有机会,跟李槐三人一起游学,记住一件事,那个时候,你自己到底有多少武学修为,趟过多少深浅的江湖,一定要与他们说清楚,不可以一味吹嘘自己,大包大揽,给他们误认为所谓的江湖,不过如此,那么就会很容易出事情,记住了吗?”

裴钱点头道:“记住嘞!”

陈平安正色道:“要放在心上。”

裴钱咧嘴笑道:“回头我就一字不漏刻竹简上!”

陈平安走在一条僻静的书院小路上,心有所感,轻声道:“为什么要行走江湖呢,不是只去追逐那些美好的风景,不止是练拳习武让自己变得更加强大。还要多见见比自己更好的江湖人。”

“像师父我啊,在打醮山渡船上看到饿肚子的张山峰,看到一身侠义豪气冲入鬼宅的徐远霞,在破败古寺内出现的梳水国老剑圣,那对看似可怕却相亲相爱的鬼魅精怪夫妇,老龙城的范二,倒悬山猿蹂府的刘幽州……师父也会有这样那样的惭愧,敬仰和羡慕,甚至偶尔还会有些嫉妒。”

裴钱惊讶道:“师父还会这样?”

陈平安揉了揉那颗小脑袋,“你以为?师父也有七情六欲,也有很多的臭毛病,不喜欢不看好师父的人,从来不少。只是看到了更好的人,也不能白看了,一定要高山仰止,虽不能至,心神往之……”

裴钱脚步越走越慢。

陈平安走出十数步后,转过头,看到站在原地不挪步的黑炭小丫头,笑问道:“怎么了?”

裴钱笑了起来,“宝瓶姐姐,说她的小师叔,不是从天上掉下来的,可是我觉得,师父当年就是从天上掉下来的唉。”

陈平安微笑道:“有本事这话跟你的宝瓶姐姐说去?”

裴钱快步跑向陈平安,“我又不傻!”

先前看着师父的背影。

裴钱突然有些感伤。

徒步行走山河,漫长的游历途中。

他们曾经在大雨泥泞的山路官道上,见到了一大堆滚落石头。

裴钱觉得绕过去就行了。

可是师父就会在大雨中停步,将一块块石头从道路上搬开。

黑漆漆的雨幕,一袭白衣的师父,忙忙碌碌。

他们还曾在茶马道一座经久维修的木桥旁停下,师父就傻乎乎在那边看了半天木桥,然后一个人跑去深山,砍了大木扛回来,劈成一块块木板,丢了柴刀换成榔头,叮叮咚咚,缝补桥梁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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