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故国神游(4)
查出来了?
弘昼赶紧问, “结果呢?别大喘气呀!”
小路子的脸都是白的, “那个嬷嬷,人称芳嬷嬷……查是查到了,可这人一年前就死了……”
死了?那你昨儿见的人是谁?
小路子干笑两声,“许是奴才认错了?毕竟这都二十个年头了。”
认错了?难道爷也把皇额娘认错了?
这一瞬间,他还真的犹疑了。二十年的时间, 人这记忆有时候真会出偏差。皇额娘的一切自己都记得吗?他摇头,肯定记不了多少的。而且,记住的的也未必一定是对的。
毕竟不是亲额娘,也不是抚养自己的额娘。嫡额娘她不算苛刻,对他们三兄弟都不错的。但说到了解……彼此谁也不敢说一定了解谁。更何况, 那人都作古多年了。
不说阴阳相隔的人了, 就是两个相熟的人,哪怕是亲父子亲母子,哪怕是亲兄弟亲姐妹,中间有个二十年不见丝毫无联系,突然有一天你碰见了……敢认不敢认都是个问题吧,别的……怕是真没有。留在记忆里的那道影子, 其实已经模糊了。多少是真的?多少是自己根据自己零碎的记忆, 一点一点的给添上去的?而饶是零碎的记忆, 早已经蜕变成一幅白描画,单薄的很。如今各自执笔在这个白描画上涂色,那么这个人……还是当初的那个人吗?可也无法证明这个人就不是那个人。
弘昼把自己都给绕糊涂了。
要只是长相相似,他也不会大惊小怪。关键是那个神秘的女人给的感觉, 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,解释不清楚,却不知道为什么,心里却越发的笃定。
他难得严肃的去看小路子,却见这小子心虚的低下头。弘昼顿时就知道,这小子其实是笃定没认错的,要不然也不会吓的面无人色。所以,自己也一样是没有认错的吧。他勉强稳住心神,“还有什么要说的,一块说了。”
小路子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来,“奴才打听到,芳嬷嬷当年是伺候皇后娘娘梳洗的,按照惯例……”
一般这种接触过主子们特别多的隐私的嬷嬷,是不能得自由的。老死在宫中才是该有的宿命。怎么就出去了呢?
小路子就道:“可奴才查到,他出宫是苏培盛苏公公给出的力。苏公公十二年的时候去世了,但是他的徒弟钱盛一直跟芳嬷嬷有些往来。”
“钱盛呢?”弘昼就问。
“也死了,就葬在苏公公的边上。”
弘昼就明白小路子的意思。宫里面上得用的是一些人,背后得用的还是另外一些人。这能跟苏培盛这样的人有瓜葛,必然是在皇后身边有啥秘密差事的嬷嬷。那也该是皇后的亲信才是。所以,带在身边好像并不违和。
所以,这查了一圈之后验证了个什么?
小路子低声问:“验证了这世上真的有鬼?”
放屁!会不会说话?
弘昼谨慎的朝周围看看,这才义正言辞的道:“这验证了列祖列宗在天上当真是有灵的!”
只是,这灵保佑不保佑自家那好四哥,就很不好说了。
小路子都快哭了:“……爷,真的有灵呀?”
弘昼的眼神变的深沉,然后悠悠的反问了一句:“你说呢?”
奴才哪里知道呢?反正现在一个人走路觉得背后有人跟着,一个人睡觉觉得床边就有人睁着眼睛看着,再这么下去,奴才这条命就得交代在里面了。
小路子凑过去声音低低的,“爷,您真信这世上有鬼?”
弘昼的眼睛眯了眯,“鬼没有!但灵一定是有的。爷要信,你也要信,而且要坚信不疑。”
为什么?
弘昼敲了敲小路子,“笨蛋!因为爷……是糊涂王爷呀!”
啊?
小路子有点懂了,又有点不懂,“那接下来……接下来咱们该怎么办?”
接下来啊!弘昼笑了笑,“接下来得吓的屁滚尿流的找我那皇上四哥去了。这么大的事……怎么能瞒着呢!”
乾隆的圣驾只一日的路程就进京城了。这日正在御辇上看从京里送来的密折,车队猛的就停下来。他才要叫人来问,吴书来已经过来了,“主子,和亲王来了。”
“哼!”想着也该来了。他重新低头看他的,“叫他先去给太后她老人家请安,朕稍后就过去陪太后说说话,这也半日了,原地修整吧。”
吴书来领命去了,结果和亲王已经奔着太后的凤辇去了。追过去的时候,太后的凤辇里已经能听到太后爽朗的笑声了。他站在外面,听里面的动静。
和亲王的声音从里面传出来,“皇额娘,您尝尝这个。我猜您出去这一趟,一定想这一口了。这不,给您都送来了。一路上我在怀里捂着呢,您快瞧瞧是不是还热乎着呢?”
太后叫身边的嬷嬷伺候着拿了一块,算是赏脸,“是想了。嗯!还温热着。这半日的路程,别是刚出锅你就给捂怀里了?可烫着了?”
弘昼笑的一如既往的没心没肺,“儿子没那么蠢,叫吴扎库氏给做了棉套子抱着才塞到怀里的。”
“这孩子!”太后跟身边的嬷嬷道,“总说我疼他,他这样孝顺,我不疼他疼谁?但凡外面有了什么好吃的好玩的,他一准都记得给哀家。”
弘昼扶着太后坐下,脸上带上几分黯然之色,“您可千万别再这么夸儿子了,儿子都羞的慌。”
“这话说的,你可羞什么?”太后拉着弘昼,“今儿是怎么了?”
弘昼捧着茶过去,“儿子小时候贪嘴,那几年……额娘总是贴补月钱给儿子在外面踅摸吃食,儿子怎么敢忘。”
钮钴禄太后和耿氏太妃两人交换着养孩子,彼时两人都是小格格。因着养着阿哥,府里不曾亏待。但总有不方便的时候,就像是年氏得宠的那几年,生一个夭折一个的,今儿府里要祈福,明儿府里要吃素的,孩子嘴馋,如何忍的了?
太后低头笑了笑,将手里的点心慢慢放下了,面上却格外有感触的样子。
弘昼只做不知,继续奉承着。当年,这位养母可是不许她的亲儿子要这要那的,必须得做到谨持,而对这个养子,却格外的宽容。要什么给什么,不要什么,也会把能弄到的好的尽力的送到他的手里。
他很早就明白这里面的蹊跷的,他还把这件事说给自家亲额娘听。额娘却告诉他,平安是福。
于是,他从小被养母宠到大。宠到现在,四哥也接着宠。宠到什么程度呢,宠到当朝打了朝中大臣,四哥都不曾斥责半句。
太后就哼了弘昼一声:“也就是你,敢这么偷偷跑出来接圣驾。这要是放在康熙朝,就是先帝也不敢。没有圣祖爷的圣旨,路都不敢多走一步……”
“这不是想皇额娘了吗?”弘昼说着就试探着问,“儿子这两天做梦,还梦见皇阿玛了。也不知道是不是前几日皇陵的事闹的心里不安……之前还亲自去了一趟……皇额娘呢?梦见皇阿玛了吗?”
钮钴禄太后:“……”哀家干嘛要梦见先帝?
先帝在的时候,我也没得多少恩宠。前半辈子所有的运气,都用在顺利的生下弘历了。自己熬死了年氏,熬死了皇后,连先帝都熬死了,好容易熬到儿子登基了。日子过的不要太逍遥了。
是皇宫里不好,还是园子里不舒畅?是圆明园不好呢?还是畅春园住着不自在?更有夏去承德避暑,秋要塞外秋弥。冬日里要回京的,毕竟入了腊月就是年了。出了正月,三两年里,总是能跟皇帝出去转转,不管是下江南,还是西行五台山,或是去京畿转转也是好的。
要是先帝活着,自己能这么自在?
但是嘛,还是得感念先帝的恩德的,毕竟最后还是把皇位传给了自己的儿子。
她一脸的关切,“你去看了吗?这几天,哀家忧心的也是此事。虽说‘子不语怪力乱神’,但……先帝当年做事确实过火了一些。如今突然降雷……哀家还在想,是不是要对当年先帝砍杀了的人家那些后辈做出一些补偿。”
弘昼眼里飞快的闪过一丝惊惧,转瞬即逝,这是有人借着这事钻营到太后这里来了。
他就谨慎的道:“雍正一朝获罪的人家,四哥后来不是都赦免了吗?这些人还不足兴,还要求什么?”
钮钴禄太后又是一声叹气,正要说话,外面就传来一串的脚步声,和哗啦啦跪地声,以及请安声,这除了皇帝来了,别人也不敢有这样的动静。
弘昼赶紧一跪:“臣弟拜见皇兄,皇兄万岁万岁万万岁。”
乾隆上了凤辇,哼了弘昼一声:“满朝文物,谁像是你这么没规矩?朕之前说了,不用迎来送往这一套……”
弘昼低头认错,“臣弟知错了。”嘴上说着,手上也没闲着,伸出去拽太后的裙摆,轻轻的摇了摇,示意太后救命。
钮钴禄太后果然就拉弘昼起来,说乾隆:“好了,他又不是来接你的。做儿子的来迎迎哀家这个额娘,这总行了吧?和亲王可不曾抗旨,是哀家想儿子了,打发人叫来的。”
乾隆一脸的无奈,白了弘昼一眼,指了指对面的座位叫他坐,然后说太后,“您总这么护着他。”
“他小嘛!”钮钴禄太后一脸的心满意足,又拿了点心叫儿子吃,“尝尝,是老五拿来孝敬哀家的。别总说哀家偏心老五,老五就是可人疼。”
这是每次都要上演的一幕,从小到大,演了几十年了,都习惯了。
都尽职尽责的演完了,然后钮钴禄太后刚好就乏了,于是,和亲王非常有眼色的告退,跟着乾隆下了太后的凤辇。
乾隆不时的用余光的看看跟在他身侧的弘昼,“你少拿糊弄皇额娘的话糊弄朕。到底为什么跑来了?一天都等不得?”
弘昼左右看看,乾隆就摆手,跟着的一串人都退远了,只剩下一个吴书来。
“说吧!”乾隆转着手里的扇子,好整以暇的看弘昼。
弘昼看了吴书来一眼,吴书来尽量的降低自己的存在感,弘昼到底也没再说什么,但吴书来还是朝后退了几步,低着头只当自己是跟木头桩子。
乾隆这才看向弘昼,“说吧!”他以为朝里出了什么大事,还是宗室里又有不安分的人了。
结果就见弘昼神神秘秘的靠过去,声音低低沉沉的问了一句:“四哥,我见到皇阿玛和皇额娘了。”
乾隆没听清楚,或许是听清楚了,一时间没反应过来,“你说什么?”
“我见到阿玛和嫡额娘了。”弘昼又换了一个说法。
乾隆抬手就拿手里的扇子拍过去,脸顿时青白交加,这是被弘昼给气的。他抬手指向弘昼,一下又一下的点着:“老五!”这么大老远来的,就是为了涮朕玩的!“你当朕一天天闲得慌?天下多少事等着决断,便是在路上,朕哪一天不是看折子到三更半夜?你真当朕出来是游山玩水的!”
你就是!
弘昼心里并不惧怕,但还是马上哭丧了脸,捂着被扇子拍到的地方,眼圈都红了,“四哥,真的!您想想,从小到大,我什么时候在正事上跟您撒过谎?”
真要是敢在正事上跟您胡来,你能容的下我?
乾隆认真的看了弘昼一眼,见那边凤辇上太后跟前的嬷嬷已经出来了,就朝弘昼招招手,“跟朕过来。”
两人一块上了凤辇,侍卫班将周围人马都驱散了,只吴书来在龙辇的外面坐着。不是他不想站,实在是他怕自己站不住反而丢了丑。刚才和亲王的话,吓的他腿肚子都转筋了。
坐在这里,和亲王的声音还是无比清晰的传过来,“真的!皇上,奴才怎么敢欺君呢。”
之前还是兄弟,这会子都主子奴才的称呼上了,别说是皇上了,就是吴书来也觉得和亲王说的事真话。
乾隆看着已经跪下去的弘昼,这才说了一句:“起来吧。大惊小怪的,岂不闻‘怪力乱神’的话?事出反常必有妖,你且说来听听。”
弘昼这才起来,低声道:“永璜的事,您已经得了禀报了吧?”
乾隆就道:“嗯!他还算有些孝心,还知道自己先走了就是大不孝,临走了,还惦记着他皇妈麽,也不算是一无是处。”
这话一出,弘昼突然说不出永璜叫的那个‘皇妈麽’并不是太后的话了。那孩子他不容易,这回差点把小命没了,要是能借着这个叫皇上看他顺眼几分,也是这孩子的机缘。
于是,他点点头,“这孩子哪里只惦记太后,臣弟去的时候人都昏沉了,眼看不中用了,还迷迷糊糊的叫‘阿玛’呢,想来,心里还是惦记着您的。”
乾隆的面色缓和了几分,“之后呢?之后听太医说,去了个女大夫,给治好了。太医院的这些人,将此人吹捧的天上有地上无的,说是医术非常高明。你是从哪里寻来的这个大夫?有这样的大夫合该推荐到宫里才是,皇额娘有了年岁,有个女大夫方便一些。”
弘昼一副哭相:“四哥,我赶过来就是为了这个的。”连哭音都带上了。
外面的吴书来心里敬佩,这就是和亲王了。什么时候进什么时候退,什么时候该以什么身份跟万岁爷说话,他拿捏的特别好。
乾隆指了指椅子,“坐吧,瞧你那出息。这妇人身上古怪?”
“何止是古怪?”弘昼的声音又低哑了下来,将怎么收到的牌子,看到这女人时候的感觉,到最后牌子莫名失踪的事都说了,“臣弟不是邋遢的人,轻重一直都分的清的。这么蹊跷的东西,臣弟怎么敢随意的处置,必然是真的放好的……可最后就是不见了。”
乾隆却不觉得如何,“手段高明的贼偷,从你身上摸走件东西,难吗?”
“有本事的贼偷谁藏永璜那府里?”他几乎脱口而出了这句话。
言下之意,那么一个失了圣心的大阿哥,有什么值得人潜藏的。
乾隆气道:“你要变相的为他那孽障说话。若不是他对嫡母全无半点敬爱之心……”